《向着天国的告慰》，是2001年秋天，我发表在《北京晚报》副刊“人间·世间”专栏上的纪念儿子孙笑天的文章题目。想想，拿来做本文的标题吧。

（图一说明）

（报纸下方两张照片是浮搁在那的，左为我和夫人去北京血液中心献血并提供血样做出捐献骨髓承诺的存照，右为儿子周年忌日去探望他的存照。——照片中，有儿子的照片我的书稿妈妈买的三朵玫瑰花和小收录机，每一次来看他，都会放一首那时候他最喜欢、走在楼梯上都要唱的歌：你静静的离去/一步一步孤独的背影/多想伴着你，告诉你我其实多么的爱你……）

 

儿子孙笑天离开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整整十四年了。

 

有人说，时间可以磨平一切记忆。

 

有人说，就当你的儿子从没来过吧。

 

可于我来说，这真是难啊！

 

更何况，我是在他与我永别之后，才知道他的一些让我振聋发聩且自惭形秽、追悔莫及、肝肠寸断的事情的……

 

翻阅他童年的日记，惊见他曾发出过这样可怜的哀求：“爸爸妈妈，给一点玩儿的时间吧，老让我看书，我的近视度会越来越深的。……我多么想像你们一样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啊！”（儿子6岁就戴上了近视眼镜）

去学校整理他的遗物跟同学座谈，才知道他在大学校园里——仅仅3个月——竟有过那样燃烧的生活：

“军训，他是排头兵，教官对他最满意，第一个提名评他为优秀学员。……参加论辩演讲，他有理有据、慷慨激昂，像伟人似的气概把大家都震住了，他成了唯一的最佳辩手。……竞选学生会的时候，他毛遂自荐，让不敢报名的局面变得热火朝天，他一举成为校学生会学习部委员。部长由老同学担任。……他一个月的伙食费，才花了一百多元，却拿钱给同学买光盘（可他患血癌刚恢复正需要增加营养啊）。……他看到同学电脑技术差，就昼夜兼程自己制作软件，刻成光盘，那天上电脑课，大家一打开电脑老惊讶了，屏幕上还出现了一个动漫小人扭来扭去的，他让枯燥的学习变得生动有趣，然后他亲自给大家讲授。……跳交谊舞，大家都莫不开，又是他第一个走向女同学。……为了让大家集思广益，有地方提意见、发牢骚，他建立了‘学友信箱’……大家的心思都让他想到了，做到了……可是，我们大家谁都不知道，他还是一名刚刚好转、应该说是正在康复的血癌患者。……建校80周年他激情赋诗，定学业有成，报效国家！让我们太振奋了！……”

……
这一切让我总有一种“忏悔无门”的感觉。

 

在儿子5年病程我与他共处的日子里，他所表现出来的宽和，坚忍，自强，感恩……同样令我刻骨铭心。他曾感染和鼓舞了他的同学他的患友他身边的好多人，他也成了我永远的楷模。

今天，把《儿子，天堂飘满蒲公英》书稿中，被编辑删掉的一些文字摘到这来一部分，再试赋一首《蝶恋花》，作个纪念和告慰吧。

 

 

儿子生前一直要写本书，“把我的经历和感受写出来，献给青年朋友和所有的善良人”，因此，我决定用儿子的口吻——“让他自己来讲自己的故事”——过程中的“每一天，我都能跟儿子在一起，我们一起一遍一遍地重新走过那些温馨的岁月……其实，这也是一种幸福。”（摘自《儿子》后记）。2011年，这本书由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发行。

（图二说明）

（《儿子，天堂飘满蒲公英》样书）

（图三说明）

（北京西单图书大厦一隅）

 

 

（一）

《儿子，天堂飘满蒲公英》书稿被编辑删除的文字

 

 

 

第七章

女子监狱飞来绿蝴蝶

 

（这章标题被改成“反击战打响了”）

（以下正文加粗字，为印刷成书的文字）

 

“人，大都在追悔中度过一生。”……可我相信我的经历和感受，会使你，会使更

多的朋友减少追悔而对未来充满信心……

 

 

一，海水与火焰

 

在红夹子里我又看见了“绿蝴蝶”……

那还是在无菌舱里的事呢。

爸爸几乎每天都给我写信，信都是托护士悄悄地传进来。他是想让我感到点意外，因为我们都喜欢意外带来的惊喜！可这天，他却突然发预告，先“蹦蹦蹦”敲起窗子来！见我瞧见了他，立刻像欢呼似的摇起手臂来。霎时，几只“绿蝴蝶”在小窗口欢快地飞舞起来！那是他手里信封上几张鲜绿色的邮票。呵呵，“绿蝴蝶”还让那白色的世界一下子生动起来了呢！

“绿蝴蝶”牵着我的记忆一起飞翔……

 

……

 

“绿蝴蝶”注定是令我惊异的：她竟然是从监狱飞出来的，而且是女子监狱！

在我的思绪里，她翩跹地飞着……

 

……

 

可是，谁又能想到呢：“绿蝴蝶”的主人竟然也要帮助我，用她的非常收入：

 

尽管我还在服刑，没有工资，但是我写文章的稿费还有200元，我全部捐给你。我知道，这用来给你做骨髓移植是杯水车薪，但这里面包含着我所有的祝愿，所有的真诚……

请千万不要拒绝我……

 

她，一个身在铁窗大墙里的人哪！

我一时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才好，却不由得想起了更多的帮过我的人……

 

 

二，不以善小而不为

 

……

好多热心人在议论我为啥会得病。可你能想到议论的结果吗？

——“事出由名！”

——这可大大超出了我的思维范畴！

有人直言：“孙笑天这名字倒是挺大气，可就是太狂，怎么能‘笑天’呢？对天不敬，当然要出事。”

有人相劝：“从《姓名学》的观点看，这名字‘总格’差了点，改改吧。”

可从善如流，谈何容易啊！

在我出生的第二天，爸爸就迫不可待地找于万夫（我的于大爷）给我起名去了。于大爷是爸爸的老朋友，他们集团公司的大秀才，中国作家协会的会员。有趣，于大爷很快就琢磨到长春电影制片厂厂长、著名作家张笑天那儿去了：

“有张笑天就不能有孙笑天吗？”

“就是有点‘成名成家’的味道。”你听听，爸爸还是“文革”时的老脑筋呢！

“就是要让孩子出大名，成大器，当大家！”于大爷可一点不含糊！

要知道，于大爷这番话给了我多大的激励和鼓舞啊！我从小就愿意写，没准儿，还真跟这名字有关呢！同学还都羡慕我的名字“豪气”，亲友也常借这名字夸我乐观，什么事都想得开！现在要改名，你说我能舍得吗？

谁知，我的四叔知道了倒有一番理论，还找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咱不说信，但听着毕竟不舒服。得，我研究研究吧。”好嘛，就好像要搞‘对手赛’，就好像要‘以夷治夷’——四叔也买来《姓名学》、《预测学》，点灯熬油地研究，还确定了‘大改’、‘小改’和‘不改而增加一个新名字’三个方案，最后优选了后者。呵呵！起了那么多名，又对照《辞典》逐一考证，反复比较，跟四婶俩一个念，一个听，看哪个更上口，更入耳，跟我说起来就更逗了：

“多个名不好嘛？那些大作家、大文豪，哪个没有几个名？什么笔名、化名、曾用名的。呵呵，老子不说，‘名可名，非常名’嘛！”

 

三下五除二，把我说乐了：“行，就听四叔的。”

 

 

 

说起四叔，自打我有病，他就加紧研究当时盛行的气功治病的方法，很快，就掌握了一手“绝活”。在我长期的日常化疗中，他一来看我，就要施展一通“神仙一把抓”。别说，四叔调理得一点不比那些大师差——老爸也给我请过气功大师——让我感觉浑身发热，好像血液流动都加快了。我时常会做做四叔教的招法，让自然之气从‘百会’穴进入，沿‘任督二脉’经丹田、至‘会阴’、‘命门’，再到‘大椎’、‘百会’这么循环往复，就能‘打通小周天’，通畅血脉……四叔见了我总是会想法逗逗乐子，我哪能体会不到快乐与疾病的作用呢？内心暖暖的。当人类基因组研究成果公布时，他来到了病房，带来了好多水果，兴致勃勃：“别急，天天，以后咱再不喝这么难喝的药汤子了，”他一手拿起一串葡萄，说，“攻克血液病的基因以后就存放在水果里。要升白血球就吃这白葡萄，要升红血球就吃这红葡萄。”我了的禁不住问，“那吃绿葡萄呢？”四叔哈哈大笑道：“那就升绿血球吧！”

 

 

 

从此我就多了一个名字——孙小添。

 

“挺好，”于大爷夸：“一个名字很大气，振奋精神；一个名字不张扬，虚怀若谷！”

 

新名字的三个字，都带“小”。我体会，这是亲友们盼望我能小心翼翼地躲过劫难。

 

呵呵，现在我既是孙笑天，也是孙小添了！

 

 

有一点出乎意料：“绿蝴蝶”的主人也是一位大学生！

她在信中说：

 

我也有过美好的大学生活……我真诚地祝愿你早日重返校园！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可此刻，两名大学生都不在校园：她在牢狱里，我在无菌舱。我们都“与世隔绝”。我一时竟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来了！

陡然间，我想起当我成为一名大学生时，惟一一个提出质疑的人来了……

 

 

三，发出不同声音的人

 

讲到他，得先讲一则珍闻：大雕塑家米开朗基罗的“大卫”，被总督认为鼻子太高，于是他揣了一把大理石粉登上去，在“大卫”的鼻子上丁丁当当敲了几下，随后把揣上去的大理石粉洒下来，总督见状立刻赞许：“好，这回行了！”而他，也有一条趣闻：一夜没睡给领导写了一篇讲话稿，领导接过去掂了掂，一眼没看就说：“少了点吧？”于是他拿回去把原来360个格的稿纸换成240个格的重抄了一遍。领导又接过去掂了掂，仍一眼没看就伸出大拇指：“好，这回行了！”

一个发生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一个发生在中国“文化革命”年代，哈哈，简直异曲同工！

后者是谁？我的二大爷！

二大爷初三毕业就考取了中国人民大学的研究生，还在美国纽约的律师所工作过，英语呱呱叫。他曾被人称“马列主义一本正”，原因是一家公司馈赠他10万元原始股票（上市开盘就飚升成了1百多万元），他全部给上缴“国库”了！那老总差点没给“气昏”过去！

……

……

 

回头再说说“绿蝴蝶”的主人吧，她不仅是大学生，而且也愿意写作！

爸爸说，他见了“小月牙”的爸爸，就像“凭着国际歌声找到了自己的同志”。而我，因为跟“绿蝴蝶”的主人有共同的经历和爱好，感到就像遇到了知己，知音，而她的一句“我真诚地祝愿你早日重返校园”，更令我思潮波涌……

 

 

 

第九章

她，让我的那段日子更加幸福

 

（注：这章标题，编辑还是在没有跟我打招呼的情况下，擅自给改成了“校园生活”，同时将这章的第三节“只有香如故”全部删除）

 

 

那朦胧而美丽的影子总是跟着我，我不想她，那形象却在一个个长夜悄然走入我

的梦……

好梦“费”思量啊！

 

……

……

 

 

二，恰同学少年

 

 

6年前，12岁的我考入了刚刚成立的（民办的）龙山中学。在那里，我度过了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呵呵，这当中还有以往不便说，现在倒可以披露一点的原因……

 

“嚯，这里俨然是孩子和老人的天地！”多少家长走进我们的校园，都禁不住赞叹。

老人，自然是我们的老师了。他们来自全市各个学校，都是各学科的学科带头人，大多是离休又被聘请来的。他们举止端庄，和蔼可亲，几十年的粉笔生涯染白了鬓发，让人一见就不禁肃然起敬！孩子嘛，当然就是我们这一群活泼有余，严肃不足，“惟恐天下不热闹”，人称“80后”、在家被捧为掌上明珠的独生子女了！

开学不久这一天，一篇学生作文让本来就像个大编辑部似的大教研室，显得更热闹了……

“看看，看看，这篇作文写得，太特别了——全篇就贯穿一个字——难：做学生多难啊，在家里的那一切就不必说了；在学校呢，老师批评错了，也不能去辩解，心里真委屈。可是，当学生的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认了。

“你说说，他写的可乐不：家里家外都是难呐！考试，本来是会的，可一不小心写错了，本来自个儿就窝火，老师还责问，这样的题你还会错呀？得小心啊，再这样，可是不允许的啊……”

“哈哈哈，这肯定是个男生写的……我说的嘛！他叫什么？”

“孙笑天。……没见过这样的作文吧？”

“呵呵，这风趣劲儿，像他的名字！”

“有意思，怎么想就怎么写，一点拘束都没有！”

“……你看看，自然而然，娓娓道来，完全是孩子的口吻。写到这，还笔锋一转：亲爱的老师啊，您的期望值又何必那么高呢？谁还没有个‘马失前蹄’的时候呢？哈哈，这才是真情实感，这才符合青少年的心态……”

“这样的孩子啊，我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哪！”

 

被“喜欢的孩子”出错了会怎样呢……

第二遍上课铃铃声大作，我跟一帮足球迷踩着愤怒的铃声挤进教室，个个红脸堂堂，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林老师像位慈祥的老奶奶瞪着我们这一帮毛头小子，心里乐不可支：“这怎么上得了课，没5分钟、10分钟哪能安稳得了？好，擒贼先擒王！”我捧着足球呢，她自然认为是我带的头。她立在讲坛上，严厉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追着我扫射，一直射到我落座，惹来四面来的目光一齐向我射击！

我这个向来看重在同学中形象的人，感觉浑身都给射成了大眼筛子，我的脑袋低垂着都要伸到书桌堂里去了，真恨不能生出“土行孙的功夫”钻到地里头——溜之乎也！

忽然间，响起了清亮而动听的声音：

 

　　我只好当着大家的面……走进静悄悄的教室……

 

抬头看：嚯，林老师正朗诵呢，声情并茂：

 

         你们可以想象，我的脸有多么的红，我的心有多么的跳啊！……

 

静静的教室，哄然响起一片会心的笑声！

“亲爱的老师啊，我简直要给您鼓掌欢呼了，我直想冲上前去拥抱您，我亲爱的老师！您真就像我的奶奶一样可爱！”我的内心一波一波地涌动着被深爱的感激的热潮！

林老师朗诵的是我们学过的课文《最后一课》里“小弗朗士”的话。

可是，这风趣批评中的深切爱意，我又怎么能不心领神会呢！

 

细心的林老师留心观察了：

“这个孙笑天，不管老师教的，还是课本上的，他用不了别的孩子那么多时间就掌握了……课堂提问他争先恐后……考试答卷他一马当先……下课铃一响，他“嗖”一下就蹿出去，直奔操场——踢足球简直着了迷……课外活动样样落不下，并且还有空看课外书……就这样，考试还总是一、二名……”

观察结果出来了：“哦，他是精力过剩，是忙里偷闲，学习、娱乐两不误！得给他添点事，加点压。”随后课堂上就能听到这样的声音了：

“孙笑天，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孙笑天，帮忙把卷子发一下。”

“来，孙笑天，帮帮忙，把这个抄一抄。”（老师说我写字“快得出奇”）

老师的信任让同学更快熟悉了我。不久，我被推选为班长和学习委员，因为“作文写得生动被选为语文课代表，愿意踢足球，又当选了足球队长（老师的话）”。后来又被推选为团支部组织委员。

朋友，不会笑我吧，“电线杆不济，还挂弦不少哪！”

 

“挂弦不少的人”会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第一次捧着一大摞卷子、本子回家，我憋不住笑了：“呵呵，当学委的还得代老师批改作业和试卷啊？”可一样的卷子一样的内容一会儿就让人烦了！怎么办？自我调节啊：于是，我就遮住卷子的名头，从不同的笔迹中去猜它的主人。“哈，猜中了！”——自我奖励：塞嘴里一个“鱼皮豆”——“嘎嘣嘎嘣”，乐在其中！

作为团支部组织委员，需要跟团积极分子谈话。我就注意平时用心观察，因此，每次都能有的放矢地指出人家的优缺点和努力方向。于是，我看到了同学红着脸向我征求意见，听到了 “我就选孙笑天……”的声音，由此我意识到并为此而兴奋：自己是一个为大家所需要的人。

叫孙笑天，自然是喜欢快乐的……

我经常跟同学在一起谈天说地，论古道今，对一切的事情说长道短，评头品足。哈哈！不在老师的视野，超出了家长的“势力范围”，完全可以口无遮拦，毫无顾忌，时常还可以把父子关系幽上一默：

“哎，给你们讲一个美国父亲和儿子的故事吧：父亲教导儿子，‘你应该好好学习，林肯在你这个年龄是班里最好的学生。’孩子说啥：‘可我知道，林肯在你这个年龄已经是国家总统了。’哈哈哈……”

同学都说我喜欢争论，给自己找个注解吧：一位哲人不是说“真理越辩越明”嘛！因此，有时我会跟同学争得脸红脖子粗，少年锐气，谁能甘拜下风？有趣极了，我的脑海会浮现出一个情景：小眼睛瞪得溜溜圆、小脸儿红得像一团火、脖子毛扎扎起来好像脖子粗了好几倍的两只公鸡，蹦着、跳着咬——这是电影《斗鸡》里的场面——呵呵，我们都是属鸡的！之后，我会连声说“好好好，不跟你争了”，主动退出。这时候你要以为我认输就不对了，我是要回家翻书找答案，找最有力的证据，第二天再投入新一轮论战！这是掺着甜辣椒的快乐，让人还挺期待的呢！

要说最快活的事，莫过“豪言壮语大比拼”了：

“要是樱桃掉在牛顿的头上，他能发现万有引力吗？”

“照样！”

“天方夜谭！”

“试问，有谁能比我强？”

“我，舍我其谁！”

“你是数学家，我是第二个陈景润！”

“呵呵，我做中科院数学所长，给第二个陈景润发工资！”

……

 

说到这儿，该说说以往不便说、现在可以披露一些的事儿了……

大家丰子恺，说自己儿时在额头留下的疤痕是“梦痕”，会让他想起童年美丽的梦。那么，我嘴上的一条疤痕就该叫“情痕”了：

春游，大客车玻璃在颠簸中震落划伤了我的嘴，在同学七手八脚地忙碌中，一条崭新的手绢按在了我的唇上，一股女孩儿的体香丝丝缕缕地沁入我的心脾。那手绢上印着一枝红梅，立刻又多了一枝，血染的。我自然知道手绢的主人是谁……

足球赛，她为我加油助威不惜喊哑了嗓子好几天说不出话来，鼓掌把手拍肿了拿着钢笔都禁不住直抖。于是，我会在下堂课发卷子的时候把印得最清楚的留给她，以示慰问！

没人在的时候她会调皮地对我说，“那次‘车祸’，你让我看到了《巴黎圣母院》里的‘卡席莫多’”，随后她又小心而友好地笑了，那一刻，她真挺像林黛玉的！我呢，只有还以一个“西红柿脸”……

其实，我对她真正产生好感是因为“书缘”。你想不到，她，竟然拥有满满的一书架子书！一个中学生能有近千册藏书无论如何是令人赞叹和羡慕的！并且我常常能听她说到尼采，雨果，狄更斯，托尔斯泰……她仿佛永远给人以新鲜感，因为她总是自然而然地讲出一些精美的诗句，哲理的词语。但她并不是搬弄经典，故弄玄虚。你会看到，她那两羽长扇一样的睫毛微微合在一起、完全陶醉其中的神情——是那么自然而然！她还会说出一些让我惊喜的读书体会和感悟：

“人只有在审美的沉思中才能身心愉悦。”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我们能走到一起就是缘分。”

“世界上没有没有缺陷的人。”

在相对单调、枯燥的学习生活中，能听到教科书之外的不寻常的话语，自然让人十分快乐！

原来我怀疑“世界上总有一个人跟你相似”的说法，遇见她，有点动摇了：她如我一样，当一大帮同学像爆豆、像机关枪一样争论不休的时候，她会保持沉默，不时眨动一下她那带着笑意的思索的眼睛。

她经常穿着淡米黄或淡蓝灰色的一身套装（学校对着装没有统一要求），素雅中显出高贵，在满院子的斑斓服饰中倒总是十分悦目。因而你会觉出她卓尔不群，令人敬畏，好像只能静静地从远处看。

可是那一天，她竟然……

 

 

三，只有香如故

 

 

眼前豁然现出一团白！

我一下子愣住了，一时呼吸都停止了……

那是玉兰花一样白嫩、细滑、洁净的手：食指稍稍向下弯着，其余的微微上翘，整个手形显得那样娇羞的美，跟兰花指似的。明丽的阳光下，她的手就那样完全的、优雅地晾在了我的眼前。

“来，智多星，帮我看看手相吧。”

“让我？摸着你的手？”我心里叫道！头一回这样地看到女孩儿的手，哪还谈得上去摸！

她身边有那么多女生，那么多只眼睛仿佛射出了一束束火，我感到脸给灼得发烫！

我有些迟疑地伸出左手，可刚一沾到她的右手指尖儿，就像碰到了漏电的电源插座连手臂都麻了，稍一缩，又不好意思抽回来，竟停在了半空。可她伸出的手却一点儿没动。有三秒钟，不，五秒，她的手，我的手，就僵在了“火光”下，相距毫厘。

她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真不知她心里怎么想的。只见她白皙的脖子在微微地抖，已然把想说的什么在往下咽。可我觉得她好像有意就那样静默着，就那样故意地迎着“火光”。

突然，她抓起我的右手，把她的右手放在了我的手掌上。

我木然地托着她那被风吹凉的手，可我分明感觉到了她心的热……

让我挺费思量：她……天真？幼稚？不，她多成熟啊，感觉还挺练达：选英语课代表时，她毅然投给那个曾讲过她坏话的女生一票……代课老师把“问世间情为何物”说成是金镛的话，她在课后悄悄地找到老师不失尊重地说：“好像出自金人元好问……”她，心地纯净？没有忌讳？面对一束束火？似乎又不是……

那以后，我们不知不觉地走近了。我看过的书，甚至我家里的书她都有。牛虻、于连、爱斯美腊达……那样一些人物的命运和构成他们命运的故事情节，社会背景也成了我们之间的话题。她对书的爱惜很特别：决不折书页，从不用书签，看到哪一页都是用脑子记住页码；她借给别人的书，一定要先包上书皮才拿给人家。更让我感动，她对我这个“对书痴迷的人”的优待：别人借书要出借条，她却悄悄告诉我，“你想看什么书就说一声，看几本都行，我给你带来。”只可惜，我那时候拿不出更多的时间来看书，但，她的良好习惯却始终影响着我。

一个偶然的原因，我知道了她一直在日记里写我。这让我异常兴奋，那两天我都飘飘忽忽的了……我病了以后她又一直在给我写信。在这，我披露其中3封信的片段吧，我想她会理解的。

 

孙笑天：

你还好吗？

好久不见了，想了很久才提笔给你写信。

我相信，你是个坚强的人，你一定会坚强地面对所遇到的一切。

你不知道，你给了我多大的影响啊……跟你在一起，我感到积极，感到阳光灿烂，感到这世界无限美好！……你使我恢复了一身傲骨和正气，你让我看到我们这代人真正应该有的思想和品格。

今天已经是春节了，此刻你在做什么呢？

我想，你一定是在思考。你是个有思想的人……

我现在写信给你，可我并不想寄出去。

徒劳？痴情？单相思？

可我还是这样做了。

还记得我说“千纸鹤”的传说时你的评价吗？——“梦说”。可我真的做了……

希望传说是真的。你一定会笑我了，你是不相信命运的。人如其名嘛！也幸好你是这样，这对你有好处。……

现在，想着你，想着你那时候让我觉得你做错的、有缺陷的事，似乎都觉出了你之所以那样做的必然、合理，必然与合理得天衣合缝，无可挑剔。

从前，我总不服气，认为老师偏爱你。因为我和你一样争强好胜……现在，谁强谁弱已经不重要了……我只希望你快快地好起来，快快地回到我身旁……

想。

想得心疼。

写不下去了。

……

□□□写于1996年2月19日

 

孙笑天：

    怎么没回信？你很忙吗？你好些了吗？

你病了，一个空空的座位在那儿……

我们没有真的发过火，没有真的吵过架吧？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吧？虽然我们开始有过争执，可后来又相处得多么融洽啊。是这样。

……分开了只记得你的好。那些情景总是走入我的梦……

我们已经146天没见面了。

不知时间是快还是慢。我就要毕业了。这让我更想你。你的志向那么高，要考大学、要考研究生、要出国留学……我也是。可说心里话，这也是受了你的影响。

……

记得有一次，我的语文卷子丢了，你在一旁笑，我骂你幸灾乐祸……你说真是那样也不会给我你的那张了。你不知道，我当时的内心是怎样的感动，是怎样的感激啊，我那不过是口是心非，不过是为掩饰自己而已……也许，那是女孩儿的“自卫”与“自慰”。

你快快好起来吧，快快回来吧……

我们一起考大学、一起为我们的理想而奋斗！

……

                                           □□□于1996年2月28日

 

孙笑天：

时间和离别，真的把一切都冲淡了？

可我不经意间就喜欢写你的名字。一遍一遍地。……

我现在的同桌很像你。只是相处没有我们来得自然轻松。原来，只有你才是我心中长久的依托……

也许因为你遥远、你虚幻，所以当我发觉四周空荡荡的时候，总是想起你。我可以揣想你的心，可以相信我们之间有一种天然的缘分，不仅仅是“书缘”。然而我觉得我们更有一份相通。心灵的。

你现在好吗？？

能告诉我吗？？

依然如初，一如既往，我只当你就在我的身边……

愿那种美好的感觉始终陪伴着我！

天荒地老，万物悠悠。一切没有终点，只有永远……

我们都喜欢梅，喜欢梅的魅力和品格，因此我精心采摘了“两朵梅花”送给你：

 

○凌寒独自开，为有暗香来。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

□□□写于1998年8月27日

 

 

想听听她是怎么向我爸爸妈妈说我的吗？

“什么时候你都会感觉孙笑天是那么轻松、自在、潇洒。他不像别的班学习好的同学，衣服扣子都系着，走起路来板儿板儿的，背着书包也那么规规矩矩的。他很随意，穿夹克衫一般是不拉上拉锁的，书包就那么一挎，还用网兜装个足球从肩膀上向后那么一甩。时不时他就会跟同学讲讲笑话，逗逗乐子，他是个能给别人带来快乐的人……

“他既讲原则也重感情，有时感情还会战胜原则。发卷子，他会把印得最清楚的发给和自己最要好的同学（其实净发给她了）他活得很自在，很个性。

“他从不讲回报，帮你做了什么，做完就做完了，你一提，他倒忘了。有时女生跟他吵架，气得鼓鼓的，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

“他的表达总是很含蓄，指出你的缺点常常是这样：‘我想这么一点儿事，你不会做不好吧？’他也爱这样说：‘这道题，你还没做怎么就知道自己不会做呢？乔丹不是讲过吗：投篮，还没投怎么能知道自己投不中呢？’他不是瞧不起你，而是想帮助你树立信心。

“他说他很喜欢家里那棵‘一品红’，长得像圣诞树那么高，都快顶到天棚了！大家争论，说啥也不信。于是他不跟你争了，第二天悄无声息地递来一张小卡片……从我认识他那一天，就发现他的口袋里总是揣着几张小卡片。有时候发言，他在卡片上随便写几个字就开讲。那次他的小卡片上写着：

 

一品红，又名猩猩木、圣诞花、象牙红。室内栽培通常高约1米，还可以更高。有的地方室外栽培可高达6米……（摘自《花卉栽培手册》）

 

呵呵，让我觉得，孙笑天就像不忍心看着别人出错了不管似的。”

人之相识，贵相知心啊！

 

一个温馨的情景浮现在我的眼前：迷蒙的灯影与飘渺的浓雾里她正朝我做着一个深情吻别的手势……

那个“黑色星期五”的头天，我们几名班干部研究点事，最后离开的校园。天太晚，太黑，还有浓雾，于是我决定送她回家。临了，我很随意地告诉她：我第二天要去趟医院，有学委该做的事就劳驾了。她好像因为我那一阵儿去过几次医院而没介意，只是默默地点了点下颏。当我扭回身再看时，她竟……

那朦胧而美丽的影子总是跟随着我，我不想她，那形象却在一个个长夜悄然走入我的梦……

如梦“费”思量啊！

 

（注：儿子孙笑天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这名女生见到我，哭得肩膀都在抖动，她将写给孙笑天的那么厚一摞信，全部交给我。灯下读来，我为信中的所表达的清纯的真情，和流淌在字里行间的《山楂树之恋》一般青涩的爱意深深感动，久久凝思，遂打破常规，以儿子自己曾说的话“得病前的中学生活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做了点修饰当成这一章的标题，另，专门写了“只有香如故”一节，而不去写儿子如何刻苦学习之类。谁想，被编辑整节删掉，换了一个说不过去的章标题“校园生活”——紧跟其后有“我的大学”ABC三章——让人犯糊涂。书出来才看见，编辑已调走，遇总编不由得说了一下，哪想总编讲：你为什么不找我啊……咳，我一时无语。被删除的写到各位的文字还有……）

 

 

                                                                                                             （二）

 

蝶 恋 花

 

逐浪推波看天路，别梦依依，春秋十四度。权当无儿如自糊，但将碧海作黑土。

松柏杨槐映红叶，西麓苍苍，无须空悲切。汝镜清澈若明月，踔厉奋发终不懈。

 

（注：西麓指北京西山。）

（2014年9月4日）

（注：9月4日在QQ空间，同时发表了这个题目的文章，比这一篇多了一组照片，和2000多字的图片说明）